拋卻作為「人」的種種屬性,譬如靈魂,譬如精神,當她不在乎霍奇森自己的意願的時候,她能夠以對待自己從前的那些名貴玩具一般地賞玩這個男人:即使長期佝僂著身子,但他仍然是高挑的。那張陰鬱的、英俊的臉,常年掛著憂傷的表情。與其說菲奧納是在忍受著霍奇森愛著別人,不如說她在享受這一點。不論霍奇森多麼迷戀西娜而仇恨他,他也不得不討好這自己並不喜歡的女子。菲奧納享受著自己精神折磨著他人的事實。
無論霍奇森心中壓抑著怎樣天崩地裂的情感,一旦菲奧納不高興了、不滿意了,霍奇森不也必須要討好她、跪下來祈求她的原諒麼?
在剩餘的學年裡,菲奧納顯然是與西娜斷交了。她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,而菲奧納養成了一個新的愛好:折磨霍奇森。她總是當眾羞辱霍奇森、辱罵他,質疑他作出的任何事,並顯然地把霍奇森折騰得精神失常。同學們都看著,頂多勸慰幾句,管不了太多的東西,而西娜看見了一切的發生,只能擰著眉毛,表情微妙而複雜。
每當這個時候,菲奧納總是隱秘又愉快地觀察著西娜臉上的表情:我的朋友,我的仇敵,你知道嗎?我是為了報復你,才將面前這個可憐的男人折辱至此的,你是應當厭惡又痛苦,畢竟你擔負了幾乎全部的責任,你是一切的誘因。
在學校的這種重複的、無趣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。直到畢業,菲奧納也沒有覺醒共鳴。不如說,覺醒了共鳴的,在整個學校也不過個位數。西娜自然留到了翡冷翠的教會中,而菲奧納和霍奇森回到了帕爾納基,去過他們從出生起就計劃好的那種生活。
在不久之後,菲奧納的母親死去了。那個冷硬的女人在臨死之前終於向女兒表露了少許的柔軟,她說帕爾納基是她一生的心血,希望菲奧納能夠好好履行自己總督的職責,而更加重要的,她希望自己這唯一的女兒能夠獲得幸福。
菲奧納繼承了母親的位置,成為了帕爾納基新的女總督。第二年,她生下了自己的女兒安吉莉婭。當安吉莉婭牙牙學語,笑得燦爛地被女僕抱在懷裡,對菲奧納張開雙臂口齒不清地喊「媽媽」的時候,菲奧納的內心湧現出了一種陌生的、能夠把人吞沒的柔情。菲奧納心想:也許那就是「愛」……
她對女兒的寵愛顯而易見,她也十分地依賴女兒。歷經二十多年,她終於找到了那自己應該鐘愛的對象。不是霍奇森也不是西娜,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男人或者女人。是安吉莉婭,女兒在被世界上的任何一種權衡定義之前,先成為了她的女兒。這種前所未有的親密與無法斬斷的連結讓菲奧納感到由衷的幸福。
當她拒絕教會學校的錄取書,要求安吉莉婭留在帕爾納基的時候,在夜晚,霍奇森敲響了菲奧納的房門。
在脫離了西娜的視線之後,菲奧納完全地失去了對自己丈夫的任何興趣,無論是愛還是虐待。分明都在帕爾納基,他們甚至能夠做到一個月都不見面。霍奇森在工作不忙的時候,常常一個人去其他地方旅遊,菲奧納只會在心中淡淡想:真是無趣又麻煩的愛好。倘若他死在了外面,總督府的人去收屍,還得多費些功夫。
此刻,霍奇森站在她的面前。他還是那副陰鬱的氣質,面色慘白,好如一個鬼魂。他站在門外,沒有進菲奧納的房間。小安吉莉婭去給媽媽從廚房端點心了。菲奧納沒有說話,只冷淡地睥睨著自己面色凝重的丈夫。在這種表情之下,霍奇森花了一些功夫才找回自己的聲音:虛弱,怯懦,如同他又重新變回了那個在地上磕頭的少年。
他說:「聽說你不讓安吉莉婭去翡冷翠念書,是真的嗎……?」他睜得過大的眼睛盯著菲奧納,顯示出了一點驚恐與譴責。
菲奧納點頭:「留在帕爾納基,她未必不能接受教育。我會請教會學校的老師來帕爾納基,安吉莉婭一樣能學得很好,甚至更好。」
霍奇森突然情緒激動了起來,面上也泛起潮紅。他大聲說道:「你根本不是為了她更好!你只是想控制她!就像你控制我一樣!」
菲奧納不動聲色、冷淡地盯著他。她越是平靜,越顯得霍奇森的憤怒滑稽。而這種對比更讓霍奇森感到崩潰。他用更大的聲音吼道:「你不僅想毀了我,還想毀了我的女兒!」
「不。」菲奧納平靜地說道,「安吉莉婭是我的女兒,和你沒有任何關係。」
霍奇森一時之間愣住了。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消瘦而美麗的女人。她臉上的表情是一種倨傲意味的冷淡,從小她就是個瘦弱的孩子,而如今長成成人,失卻了羸弱、楚楚可憐等種種氣質。她的美麗懸掛在這副伶仃的身體裡,使得她看起來非常銳利,像是一把能夠切開一切的刀。
這麼多年,霍奇森一直屬於她。他厭惡過她、也曾經對她產生過不切實際的期待。他見證了她的成長,知道她是怎樣的倔強自傲。而菲奧納如今臉上泛起的那種深沉的迷戀是他從來不曾看到過的……他忽然意識到,菲奧納非常愛安吉莉婭,這愛過於濃烈,乃至於她產生了過量的占有欲。
菲奧納說:「安吉莉婭是我的孩子,你所作出的貢獻,不過是和我睡了一覺而已……若非我不想讓安吉莉婭成為非婚生子,我未必會選擇你成為孩子的父親。你從未照料過安吉莉婭,照料她的是我和女僕們。我為她付出了金錢,付出了愛,你付出了什麼?你一年也不怎樣見過她幾次,甚至她的生日,你也只是在外面旅遊。她和你沒有任何關係,只是我的女兒。」
霍奇森頹然的後退一步。他心知肚明,菲奧納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。並非是譴責,而只是客觀事實的陳述。這些年來,他因為內心的仇恨逃避著菲奧納,自然也遠離了安吉莉婭。那個流著他血的小女孩甚至沒有叫過他幾聲爸爸……